第7章 小羊羔7(2 / 2)

那片草原见惯了死人,裹着他们的尸体,化入泥土当做养料,就跟日升月落一样,没什么新鲜的。

吕迟自此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总觉得牲口比人金贵,于是对羊群比对人更亲。

这是个无数个庸卓勒用尸体堆砌出来的道理,就砌在他眼前,砌在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梦里呢,任谁扳也扳不过来。

不足月的小羊羔总跪在母亲身下取暖。或许是年幼的庸卓勒同它们一样可怜,吕迟对羊羔子好,母羊便对他有好脾气,哺育幼崽的时候连同吕迟一起护在丰满的绒毛里。

吕迟有时候偷偷跟羊羔子抢奶喝,抢完了还抱着人家软绵绵的小身体睡觉。母羊会低头啃他头发,冲他咩咩叫两声,叫得很温柔,好像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崽子。

张医官说他放羊放出了病,还说他脑子跟寻常人不一样,每句话都是没错的。

而到了雁门关,防线往南有专门负责圈养牲畜的寨子,关里还有集市买卖牲畜,不会找草原放牧。

由关城出来的牲畜分配到各个隘口,大多是帮忙耕种的驴子骡子,还有就是体格健壮的战马,并不算做寻常牲口。

吕迟在燕水口呆了两年多,便是两年多捞不着羊、没闻过羊屎味儿。说起来还真有点想。

老天爷向来宠爱他,大概是知道他心里惦记,才将这弱得要咩咩叫的秦无疾送到他手里来。就是因为这样,吕迟现在看着他反倒有些眼缘。

吕迟哼着小曲儿,又给秦无疾喂了几口清水,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还要上山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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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的耐性超乎张医官的预料,药草割了,还当真送水送饭的照顾了秦无疾好些天。

他手底下的卒子们也意外,从也没见过他这么当人的时候,闲时故意路过秦无疾门口,透过门帘往里偷看。

吕迟听见了,只是懒得搭理他们。

秦无疾身上的伤并无大碍,从趴着换成了躺着,炕上的被子虽然薄,四个被角却叫人掩得严严实实,恢复起来快得很,精神也好了许多。

然而他这次醒了,却不说话了。坐起身靠在炕上睁着眼睛发呆,别人叫他也不太答应。

赵阜看他这样子,偷偷跟石光说:“没准是恨上吕迟了。”

石光不会猜人心思,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竟然锁着眉头,直眉愣眼地问秦无疾:“你恨队正干什么?”

赵阜只知道他心眼直,却没想到心眼这么直,摁着他脑袋往门外走:“……我服了,你真是我爹!”

秦无疾眼睛动了动,仍拿涣散的目光盯着草扎的屋顶。

他恨吕迟么?他不恨的。

他要恨的东西太多了。

恨暗地里罗织罪名的朝臣,恨递了银子买他送命的仇人,恨这半年多以来有苦难言有冤难申,更恨自己当初在大理寺狱,没狠下心随父亲同死,事到如今还在苟活。

他心里有那么多恨,不至于算一份在吕迟身上。

这半年多以来,他不是在生病就是在养伤,能轻松一些、好好行走的日子加起来却连一个月都不到。张医官在他身上耗费了不少药材,他将怀里仅有的四两碎银子给了他。张医官不愿收钱,那是他人好,秦无疾却不能不给。

而吕迟……秦无疾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粗糙的手掌中残留着草药青黄色的痕迹,吕迟说这药能治手伤,特意给他抹的。

他分得清楚黑白。他恨吕迟做什么呢?

他只是不认得自己了。

秦无疾从前生着双修长漂亮的手,被精细地照料着,只有握笔磨出几颗小茧。而如今他掌中尽是血泡脓破后凝成的血痂,干得开裂的掌心长出粉色新肉,手指上开始长出新茧,从前握笔留下的痕迹已然摸不到了。

秦无疾仍旧发着怔。

不知是不是连日高烧烧坏了头脑,很多从前的事,读过的书,相国府中的亭台楼阁,他都记不大清楚了。甚至连父母的模样也在梦中渐渐稀薄。

睡得越多,好像就忘得越快。

他睡怕了,于是能坐着便不想躺着,能睁眼就不愿意闭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再从天黑望到天亮。

朦朦胧胧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大理寺狱。阴森潮湿的监牢里,梁上的白绫在风里飘着,泛起波浪似的白光。

他那天为什么怕了?

他怎么就没同父亲一起走呢?

今日又是操练的日子。

吕迟松了松筋骨,跟卒子们练了一整天的枪,大汗淋漓,太阳落山之后凉飕飕的,脑袋顶上都蒸出汗雾来。

赵阜几个人脱了半身衣裳聚在井边,招呼吕迟过来,吕迟没停脚:“我先去看看那谁。”

一个卒子扭头问赵阜:“哪谁?”

赵阜把湿冷的麻巾“啪”地一声甩在背上,笑了:“还能有谁。病秧子呗。”

自从秦无疾硬倔着,一声不吭挨了二十杖,燕水口的卒子们对他便没了最初的抵触心。犟人有犟人的好玩,他们还挺稀罕这股劲儿的。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犟人又在闹幺蛾子了。

吕迟撩开门帘,看着破破烂烂的土房子里,坐着个干干巴巴的小书生,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没什么表情,呆呆愣愣,像只几天没吃草的羊羔子。

吕迟凑过去看,发现今天的粥没吃,水也一口都没喝。

吕迟不知道他犯什么病,想起吹胡子瞪眼的张医官,便拿出来耐心来,笑呵呵得凑过去:“喝水吧,我给你弄热水?”

吕迟是长大后入了关才知道,原来正经中原人都是爱喝热水的,还爱将树叶丢进沸水里一起煮,喝那沥出来的苦汤子。

吕迟偷着嘬过一口,又烫又苦,活受罪呢。张医官却说他没福气,品不来茶叶的好。

张医官就爱寻由头欺负他,倒上满满一大盏逼他喝:“你可知这树叶有多金贵?五两银子才换一两茶。”

吕迟真是长见识了,原来中原人都爱花钱买罪受。

他看秦无疾这颓唐的模样,都想从张医官那儿偷两撮茶叶来了。结果秦无疾还是没搭话茬。

怪事情。秦无疾跟别人不一样,平日里是最讲礼数的,怎么突然这样爱答不理呢?被人伺候还不痛快?

吕迟没想明白,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粮食和水都放在屋里,渴了就喝,饿了就吃,这么大人了也不会将自己饿死。

吕队正不惯他臭毛病,决定明日再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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