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羊羔7(1 / 2)

吕迟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秦无疾的娇气。

挨了军棍的当天夜里,秦无疾实打实生起病来。他手脚冻得冰凉,额头却烫得吓人,胸膛里好似安了个破风箱,甭说开口讲话了,喘气都带漏风的。

吕迟起了个大早往他屋里钻,抬眼便见到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少年人。他蹲在秦无疾旁边,推推他,推不醒,半张着嘴,脸上写尽了迷茫。

他束手无策,只能拽着袖子将张医官拖了过来。

张医官自进了屋便开始吹胡子瞪眼,恨不得脱了靴子抽他。“你自己是条石头生的狗崽子,却不知别人都是**凡胎生养的!打他一顿便罢了,大晚上还不叫他盖被子,你这是照顾人呢?!”

吕迟嘴瘪了,嘀嘀咕咕:“敷药了的。”

张医官不搭理他了,骂骂咧咧去煎药,又拿烛火烤了银针,在秦无疾背后与手臂扎上数个穴位,一炷香后收了针。忙完一通后他指着吕迟的鼻子,咬着后槽牙:“没脑子的东西,又搭进我几两好药材!”

他手上的针尖儿再挨得近些,就要戳进吕迟肉里去了。吕迟仰着头躲了躲:“我给你采……一会儿就上山给你采药去。你要什么我薅什么。”

张医官在心里笑了一声,目的达成了,根本不同他客气,捋捋胡子,口中吐出一连串草药名字来。

吕迟不识字,又欠着人情呢,只能硬着头皮记在脑子里。

大概半个时辰后,秦无疾恢复了些许意识,又突然咳嗽起来,眼见着颧骨上一层潮红快憋成酱色。吕迟正坐在他炕头,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伸出手去拍了拍他后脑勺。

张医官瞧他这蠢样,皱起眉头:“拍人还是拍狗呢?给他顺顺气。”

吕迟不大懂什么意思,手掌顺着褥子伸进去摸他胸口。

这回不像拍狗了,像是要给母羊下奶。

秦无疾被这娴熟的手法惊着了,昏迷中皱起眉头,局促地缩起肩膀。

张医官叫他气得鬼火直冒:“蠢货……拍背!”

他真是有操不完的心,手把手教导吕迟该如何照顾身体孱弱的病人。咳嗽了要怎么办、手脚酸麻了要怎么料理……更语重心长同他讲:人与羊不一样,尤其是男人和母羊不一样,下不了奶的,别他娘的乱搞。

吕迟从前哪儿照顾过人啊,身边也没人需要这样被照顾。他觉得挺新鲜,听得仔细着呢,未曾计较挨了骂,抬头朝张医官笑笑,难得有个老实样子。

他这一笑,张医官反倒没声了。

“一天到晚就惦记牲口,无甚头脑。”张医官嘀咕一句,“我不跟你这痴儿置气。”

“你放心。我记着呢,不至于将他养死了。”吕迟仰着头跟他说话,“也不会叫你难做,没法同代州那人交代。”

“这话是你说的,便要时时放在心上。”张医官脸色凝重了些,“朝堂上的事、读书人的事,我不爱跟你讲,你这狗崽子估计也懒得听。总之他并非寻常人,这条命留着有用处。大都督与长史将他名字挂在燕水口,这是对你信赖,莫要不分好赖。”

吕迟似乎不大爱听这些话,低头看着秦无疾,鼻子里哼了一声便算答应。

张医官事儿挺多,皱着眉头:“跟你说话呢,别不耐烦!”

吕迟咂舌:“我没不耐烦。”

为了朝这白胡子老头表态,吕迟伸手撩了把秦无疾的鬓角,将他细碎的头发丝掖到耳后去了:“我不正照顾着么,就当养了只羊崽子。”

还把人比作羊呢。张医官心想,方才那番话说给他又是白瞎了。纯当放屁呢。

这个小混账,分明是小时候放羊放出病来的,琢磨事儿的脑筋就跟寻常人不一样。

“养羊崽子也成……总之你多上上心。”张医官也觉得自己操心太多,收拾药箱起身要走了,“你跟他岁数差不多大,估计还要长他几岁,有个正经样。”

吕迟盘腿坐在秦无疾旁边,应了一声。

张医官走了两步,又扭头看他:“你知道药什么时候煎么?”

吕迟:“知道。”

张医官仍不放心:“他同你一样,一天要吃三顿饭的。”

吕迟看出来了,这是真把自己当傻子了:“我知道!不下奶!不吃草料!”

“死贫嘴!”

“死老头!”

张医官气得哼哼两声,这回真的走了。

吕迟托着腮帮子,低头看着熟睡的秦无疾。

张老头说秦无疾不是个寻常人,这话就算他不说,吕迟也能看得出来。

秦无疾擦净了脸,依稀能看出以前有嫩豆腐似的好皮肤,若不是瘦得脱了像,应当长得挺俊俏。可惜如今眼下一片青黑,连着下面烧得通红的脸颊,病得五颜六色的。他嘴唇满是皴裂,好像自从吕迟认识他开始,他这两片嘴巴就一直没好过,皱皱巴巴,可怜兮兮的。

吕迟屁股不挪窝,柔韧地弯下腰去,伸长手臂从炕下摸出个水葫芦,干净的手指沾上水,往他嘴巴上抹了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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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是在阴山下长大的“庸卓勒”。

这个词在戎索语里,代表专门饲养羊的奴隶。

戎索人每年秋天便要南下劫掠。从前低调一些,手伸不过桑干河,只在云州附近侵扰。据说前几年中原动荡,戎索人趁着兵力强盛还敢打破雁门关,直接抢到代州城去。

他们偶尔会占领边境小城,不着急撤退。大将会领着万千骑兵在城中流连一日,收拾浩浩荡荡的战利品,除去年轻的女人,也喜欢在鬼哭狼嚎的中原人里捡几个身体强壮的小孩子掳走,养在牲口堆里玩。

孩子们在边城生活本来就苦不堪言,年纪小,不记事,不想爹娘,更不懂什么国仇家恨,让干活就干活,只要给口吃的便不爱闹。

他们被戎索人当狗养育,便当自己是狗,每天看顾羊群,听从主子的吩咐,偶尔摇尾乞怜换些爱护。不然就是没饭吃,还要挨打。

跑是跑不掉的,茫茫草原两条瘦腿,敢跑就是个饿死。

实话来讲,戎索人养这些庸卓勒,只是养个好玩。

他们通常是活不长久的。

孩子们实在是太小了,风餐露宿、食不果腹都是家常便饭,又经常挨鞭子挨得皮开肉绽,往往活不过十二三岁。

吕迟见过无数瘦小的庸卓勒熬不过草原上的冬天,晚上还能同人说话呢,第二天早上便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子,连羊群柔软蓬松的肚皮子都暖不回来。

每到这个时候,幸存的庸卓勒们就会一拥而上,去撕扯冰坨子身上的衣裳,能多抢一块布,这个冬天活下来的机会就更大一些。

吕迟向来是抢得最凶的那一个。

他对其他庸卓勒没甚么感情,草原上的小奴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好相与的,没少像狗一样互相撕咬,逼急了的,恨不得吃对方的肉来充饥。

更别说他们一茬一茬的死得很快,就像漫野碧绿的牧草似的,春风吹拂便换来一片崭新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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