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9上:入翰林归识路径,痴丫头匍匐佛前166(1 / 2)

皮日休这两天哪也没去,还就真真呆在了都亭驿中,一者是怕宫中来宣,二者腾氏身子也不好,像是水土不服,又像是有了喜脉。这天日昃时分,才欢喜送了医待诏出来,便看见一着绯的敕使下了马。腾文规笑着说定是来宣的,双喜临门,还果然就是了,宣他明早入院试制!腾氏本来精神厌厌的,即时便振奋起来,与阿萝伺候着沐浴梳洗了,又在衣袍上扑了些香粉,丈夫在榻上起了鼾,她还睁着眼在黑里念颂着佛号。第二四更鼓才响又下了地,又是好一阵忙乱,都亭驿离大明宫可远,一在城南,一在城北,五更鼓没响便将丈夫送出了馆驿门。

街上到处都是清清亮亮的,初夏的平旦便是如此。泛着蓝光的天幕上,最耀目的还是那颗天中的北极星。而在月初,眉样的月亮很容易便会隐没掉,或者被一株街树的冠叶所遮,或者被一个高峭的塔尖所挡,或者被一角青檐所拦,更或者被街面上游走的灯火——曲巷里一声狗吠三处鸡鸣所掩。

长安城的街面不是砖石的,但是在这个时分,马蹄在泥土上踏出的声响还是很响亮。特别是对于坐在马上的人来说,皮日休并不讨厌这个声音,因为这个声音告诉他这不是梦,他确实在一步一步走进杜工部诗中的“九天阊阖”,走进李谪仙诗中的“玉京”,不多时后他将出现在翰林学士院里,与有唐以来的众多贤达古今相接,他将走过他们走过的路径,走进他们走进过的院宇,坐在他们坐过的榻席;几天后,他还将宿在他们宿过的床榻;在某个悠长的夜晚,他将受到天子的召唤,谈谈歌诗,论论政务,烛穷语长,濡纸以继。这些都是真实的,就如将要升起的朝阳。

皮日休就在这样一种狂迷的状态中到了建福门外(大明宫南城西一门),候了半个时辰,门内走出一个绿衣宦官,站定一挺胸便唤道:“入翰林院试制官员沈云翔、裴渥、皮日休何在?”三人先后上前应了。宦官也不多话,便往门内引。

此时东边已是一片烂漫的霞光,雄伟壮丽的含元殿沾染了朝晖,有了几分柔和。可随着步子向前,人就吃它巨大的阴影所覆盖,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入了昭庆门,由外朝进入了中朝,东边宣政殿上的朝晖愈盛,而其所投下的阴影也愈发浓重。由光顺门进入内朝,紫宸殿吃左近一座宫殿遮了大半,只能望见五光十彩的殿顶,却愈发使人生出玉京之想!

“此便是延英殿了!”

接引的宦官指着相遮的宫殿开了口,随即将麈尘向左一挥,道:“翰林院还在前面!着意了,大内禁地,不宜张目四望!”皮日休三个流矢低了头,随着继续向前走。只觉得花砖道上时明时暗,光影参差。鸟声婉转之中,似有乐音,又似有佛音。路径向左拐去,走了一段路,渐渐到了城墙脚下。接引的突然回过头来说:“止,到了!”三人都抬了头,只见高大的城门上悬着一块大匾“翰林之门”,城门以内隐约可以看见院宇。皮日休以前只听说翰林院在大内,靠着西面宫墙,却没想竟是建在夹墙里面。

很快,门内闪出一个着深绯的宦官,头大身小,下唇厚重,带着些憨笑看着他们。接引的道:“这便是押院使了!”李顺融走了出来,向后一指道:“三位大人,可知此间是何处?非人间也,乃九天之上,星官所居!”一笑,道:“不过正式入院之前,公等还得努力一番,圣人早拟好了目,三篇诏,两首诗,请!”说完伛身向前一引,轻巧的跨过了两道门槛。

夹城广近四十步,比想象中要宽大多了,朝阳未及,夜气犹存,竟有几分凉意。皮日休飞快地扫视了一眼,隔着花树,右首不远有一排宅子,大概便是学士院了。门内相对着一带厢房,从形制上看,分明是杂屋,大概也是他们的试制之所了。

皮日休随着指引进了一间房,里面陈设至简,不过一席一案,案上笔墨纸砚都备齐了,过去坐了,镇纸上压着题目,第一道是《“汤有七年之旱”赦文》、第二道是《‘启为夏王’册文》、第三道《‘萧何为相’制》。诗题一《自述所怀》、题二《无题》。诗是小篇什,前面是大赦之诏、登基之诏、拜相之诏,乃大文章!对于皮日休来说,大文章倒好写,毕竟有固定的程式,有一定的要求,只要不写错字,押错韵,用错典,便过得去。最难莫过于《无题》一诗了,写什么,如何写,达何意,才能不违己而又能中天子之意,他是全无头绪!

因为心中梗着此一事,文思竟生滞了,赦文也写不下去,不由地便发了急,起身踱了好大一会,啊呀了一声,才豁然开朗,自己这是着了相了,但心境空明,无臆无必,无因无我便可!再一坐下,便汩汩潺潺,文思泉涌,无题诗便写了一首吟咏汉宫的古风,诸题写过,再用真书誊写一过,便击了磬。

李顺融进来将文卷收了,将诗扫了两眼,垂唇一笑,道:“候着罢!”便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已经洒了进来,明媚耀眼,听到沈云翔笑语声,皮日休便也跨出了门,俩人正站在阶下花树下,沈云翔意气洋洋,谈笑自若,裴渥却拘手拘脚,只是点头,眼睛还不住望向北面的学士院。沈云翔无趣,便径直走了过来,洒洒落落的将手一抬,道:“吴兴(即湖州)沈云翔!”皮日休也报了名字,才说了两句话,裴渥也过来了。

沈云翔道:“《无题》易办,现成的,便是迎佛骨!”皮日休还以为他写的是风诗,有所规谏,一问却不是了。沈云翔大言道:“佛不为恶,如何颂不得?”裴渥重重的点了头。聊开了,沈云翔便说起他兄长沈亚之与李长吉(李贺)、韩昌黎(韩愈)、杜樊川(杜牧)相交之事来。说得吐沫横飞,手舞足蹈。不知什么时候,学士院廊下便站了一个紫袍金带的学士,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身容不俗。裴渥是识得的,也不敢过去贸然过去,流矢低了头。那人却轻咳一声退了进去。沈云翔掩了嘴道:“识得否?内相也!”那就是门下相公之弟韦保乂了,真真是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沈云翔安静了一会,便询问起皮日休的家世来,皮日休莞尔一笑道:“自有唐以来,累世田亩,不识诗书,唯知耕稼!”俩人都是一惊。沈云翔道:“公之座师谁也?”皮日休道:“工部刘尚书!”沈云翔将掌一击看着道:“此乃汝党也!”裴渥竟点了点头。皮日休道:“公何党也?”沈云翔一笑,道:“公不知之乎?”脸色便有些异样了。皮日休点了头,他便不认为自己有党。

沈云翔道:“弟从兄,生从师,我乃李党也!”皮日休道:“弊座师之祖(刘伯刍)与贵长兄之师(韩愈)皆为裴晋公(裴度)所擢用,必若有党,谓之裴党不亦可乎?且昌黎先生与李文肃公(李党骨干李绅)交恶,又安得谓之李党?”近代文人他最敬的便是韩昌黎!沈云翔一笑,道:“公非牛党,不得至此!我非李党,亦不得至此!”手一揖,走到屋里去了。皮日休莫名其妙的,他不认为是座师荐了自己,毕竟当年在鄂州便生了嫌隙,不然他也不得到苏州。

裴渥倒明白得很,自己不得座师(王铎)之力不得至此,沈云翔不得韩军容之力也不得至此!韩军容自称是昌黎先生族人,前翰林承旨郑畋以及前日扣阁谏迎佛骨的卢携都是李文公之甥(韩愈弟子李翱)!还有众所周知的刘军容乃李德裕故人,所以沈云翔的这些话都是有着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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