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6上:早春无花逢蛟虎,童谣有耳动人心134(1 / 1)

早春的景还寒碜得很,要花没花,要鸟没鸟,只在冷色中偶尔显出几分暖意,张慎思坐在船头张看,心里却有一种捺不住的欢快,到了年这边他就是三十一岁的人,这才是生涯第一次出县界,老女不嫁,踏地唤天;老女出嫁,锣鼓喧天!他心里大概就是这么个意兴,一切都新鲜得很!

当天近晚,远远地便望见一座巍巍峨峨的广大城子。船家是在这条水道上来往惯了的,见张慎思站在甲板上看得啧啧舌响,便在旁搭话道:“这便是曹魏武时的邺都了!”见张慎思一脸不解,便又说道:“曹操曹阿瞒,当年败了袁绍,便在这里营建王都!”张慎思皱着眉道:“这我是知道的,曹操与袁绍打小便是兄弟,后来他娘的因赌钱争女人闹翻了,比了比拳头!”那船家摇手道:“没这说,没这说——哪有赌钱争女人的事,书上也没这话!”张慎思拿腔道:“你这便不知了,赌钱争女人是汉子们之间的常事,不赌钱不争女人争什鸟天下!”船家竟回不上话来,便道:“员外站稳了,靠岸了!”

“你泊,跌水里我也不恼!”

话音未落,船后哐地一声响,小船吃撞得一簸,人一趄,身子便到了水里。船家也唬了一跳,站住脚便向后骂了起来。张慎思攀住船舷嚷道:“船家,跌我还骂我怎的?”船家道:“员外,我没来由跌你做什的?船吃剜眼的撞了,我正骂他来!”张慎思一看,果然有一艘大船擦了过来,嚷道:“祖宗!爷活吃了他!”鱼似的翻上船,脱得赤条,跳脚大骂起来。那大船全不理会,径直靠了岸。

船家将船也挨过去泊了,张慎思便提棒跳上岸去,没想那船上二十来人早跨上马甩了鞭子。他也不肯罢休,兀自瞎猪狗瞎贼猪狗的骂,那队中便勒转了四匹马,径直奔了过来。一时驻足围看的人便纷纷避让,张慎思这才看这厮们不是商贾,腰中有刀,极有可能是军汉,可悔也来不及了,还是张臂拄棒拿着势。那当头锦衣男子马未勒住便甩了一鞭过来,张慎思不怯,一棒撩开了,嚷道:“怎的?撞了人入水还要搠刀不成?”那青年汉子道:“你要寻死,搠你又怎的?”说着,边上三个青袍拔了刀围上来。人群显然有认得此人的,便出声喊张慎思说:“裸汉,这是府衙中乐将军的公子,莫找死吧,快赔个不是!”张慎思道:“我不寻死,只讨身干衣裳!”后面三青袍汉子拔了刀道:“还讨么?”张慎思将头一仰,故意打了个喷天揖地的鼻嚏,咳嗽起来。

乐从训没闲暇理会这等阿物,转了马,本来他与他爷是要伴着韩简送了赵太妃的丧才返程的,可没想府帅疾病,遣了人来唤,韩简要他爷留下,他爷自然不肯,韩允中若没了(即韩君雄,允中是得节旄后所改名),大榻由谁坐也不一定的,只要衙中有人出来攘臂,他爷便有可能坐上去的。所以一路上他父子俩比韩简还要紧张,若晚到一步,指不定就便宜了谁!若是落在了赵文玣、罗弘信手里,他爷就没得指望了,都是一辈人,谁也不比谁少条胳脯多条腿!

张慎思看着马去得远了,嘴里又骂了起来,跳回船上,也是杵脸杵嘴的,船家见他性野,不敢多话了,抱了布被过来,又奉上了一壶热酒,将了湿衣裳与他去煨。张慎思便不骂了,他爷娘死得早,自小吃人欺大的,这点事本也不算个鸟的!而且这么些年他也悟出了个道理,时运轮转,灾去福来!今日吃亏,明日得福。第二天他也不使船家解揽,径直就奔了城中赌坊,不赶趁一番也对不住祖宗。赌坊一打听便得了路,很快便到了。张慎思抬头看了牌匾,便笑着进去了——三知赌房。

赌这个物什,第一要知信,第二要知时,第三要知仁,输了莫恼莫悔,时来了你还赢他人的,赢了的还需知道仁义,狗急还跳墙,输急了的什事做不出来?

这些都是天下赌房的通义,张慎思是能知能行,到了里面除了人面是生的,其他色色都是熟的,他也不着急下手,只是带着笑张着眼看。很快便有帮衬的杂役挨上来了,张慎思摸出一个钱予他,问他这赌房中的禁忌。那杂役道:“百无禁忌,只有一件你老可仔细了!”放低声音道:“莫得罪衙里的军爷!”张慎思心中的兴味便去了一半,什的叫得罪,赢他钱是不是得罪?杂役道:“也有有德的,输了也不恼。缺德的也有心绪好的,输了也不一定恼。设若恼了时,可千万别争!”那还成个什赌?张慎思败了兴,抬脚就要往外走。那杂役忙拖住道:“这城中哪都一样!你老要不行,玩玩掩钱!双陆、骰子戏别拢场——要不我指个不是衙军的不就行了?”说着就拽着往掩钱宽案前拉。

张慎思一早将钱拿在了手里,心中猜了好几回都中了,意兴上来了。见庄家将钵把铜钱覆住了,攘着臂喊了一声,将十个钱一手押在三上面。众人也有押一的、也有押二的、也有押四的,钱离了手都扯着嗓子呵叫起来。庄家起了钵,数了余,可可就是三枚。张慎思即时便赢了十个钱。又接连赢了十来把,见庄家眼睛有些横斜,便嚷了声“还是骰子好”便退了出来。

这时那接待杂役又过来了,张慎思将三枚钱按到他的手心道:“兄弟,指一席没牙军的骰子,赢了时还有谢仪!”那杂役便引着上了二楼,道:“那左间是玩双陆的,中间是衙中将官们的玩处,这边便是玩骰子了,你老站一会,小人仔细寻看寻看!”还真是骰子好,一入了这大间,听着几十个汉子呼幺喝六的吼着,骰子嗒嗒笃笃地摇着,便似屁股坐在了火堆上,心肺皮肉也要绽将开来。一会,杂役跑过来朝左边近墙处一指,道:“好不好?”顺着指头看过去,便看见一条莽大的汉子盘在那里,穿着旧色发白的赤袍,胸前堆了不少钱,与他对案的却是个黑瘦瘦的一个弱汉。

杂役道:“员外,那厮是河南陈州人,人虽长大,却是好性情!”张慎思也顾不得了,便过去坐下了。杂役笑着招呼那鸟大汉道:“李大哥,与这位张员外耍耍,可好?”姓李的鼻子里嗯了一声,六个大骰子在他的沙钵大的空拳里跳跶得正欢,突地一撒掌,便齐刷刷蹦到案上打转,姓李的也撞钟似的嚷:“四!四!再四——四!”张慎思喝彩道:“好——满园春!”姓李的啊呵呵的笑了起来。瘦汉道:“李大哥,我今天是不成了!”起身便走了。

大汉将钱搂过来,问道:“陈州李罕之,你怎称呼?”张慎思啊呀了一声,抬手道:“哥哥莫不就是陈州占山的花和尚?”李罕之便狞了脸,呵道:“问怎的?赌不赌?”张慎思害怕,流矢道:“赌!赌!便以哥哥的规矩!”李罕之一手扫了骰子在手,道:“我便是李和尚,再多嘴,讨打!”便摇了起来。张慎思见他不近人情,只怨自己多嘴,只怨王仙芝说的不明白,哪还敢多嘴的。

李罕之其实也并非不人近,只是听不得“花和尚”三个字。他父亲唤作李文,是勤力肯干的农人,辛苦集攒了些粮米送他上乡校,要他识字念书,做个儒生,学成也不望进士,但求谋个明经。结果明经还没望到影,他爷他娘倒先累死了,他念了这十来年书,眼大了,扶不得犁,又悔恨生时未能尽孝,便卖了田宅,厚葬了爷娘。一脚跑到了嵩山少林寺,少林寺乃名山大刹,寺舍铺山,田宅接天,正需有力的僧徒护寺,都维那见他虽瘦,身架却高大异常,即时吩咐与他剃了发,发到武僧院里习拳脚枪棒。没几年,他便吃出了个金刚身样,练就了一身降龙伏虎的本事,加之天生神力,打得一院武僧都敛了声气,这厮们便合了嘴告他在山下养了妇,都维那也怕他,不敢问,使寺主打发他下山云游,教他参破大千世界乃可还山。

这倒契了他的心,正要往人间游历,便托着钵下了山。不想这个游僧不好做,人家见他长得恁肥大,面目又猛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关门唯恐不牢,哪有饭食施舍于他的。他沿着黄河向东走,捱到了酸枣县城,饿得眼也发花,低了声气,敲门敲户去乞食,可到入晚,钵里肚里还是粒米未进。他便发了急,指天骂了一通神佛,将僧钵砸了个粉碎,撕僧衣蒙了面,抢了一家富户,从此便做了贼,渐次在江湖上有了名。

这些李罕之起初也不忌讳的,可江湖上有人却将“和尚”、“花子”混在一起,硬是唤他作“花和尚”,说他专一好的便是淫人妻女,说他在少林寺时如何奸杀香客,事情败漏后如何被官府追缉,在胡公山又如何劫了百十个女娘在寨里。辩也无从辩,从此他便听不得人唤他“花和尚”,若不是赢了钱,又在逃难中,以他的气性拳头早挥过去了。

六个骰子站定,全是贱杂。李罕之骂了两声,张慎思将过骰子,捧着在心中祷了祷,一撒手便得了个“满园春”,赢了。李罕之将钱一掌扫过去,拽了骰子,四个幺,满盘星,脸上便有了喜色,张慎思掷的却是杂彩,输了。李和尚连赢几把,嘴脸明显开了。张慎思便又多了嘴,问道:“李大哥,怎的不在胡公山享福了?”李罕之也没嗔,嚷道:“吃剿了,你耳朵驴长象大的,可听过忠武军赵氏三虎?”张慎思摇了摇头,又掷了个杂彩,不由地吐手作呸。李罕之道:“便吃了这厮们的亏,落得我树倒猢狲散,大王成穷汉!”张慎思哈哈大笑起来,李罕之投的也是个杂彩,点数上却比他贱。李罕之脸便紧了,张慎思流矢辩解道:“李大哥,笑的骰子!”

李罕之连掷杂彩,钱也输了大半,嘴脸愈发难看了。张慎思便想输两把与他好起身,可时运来了全不由己,掷好掷差都是赢,李罕之案上已不足十个钱了,张慎思恐怕再赢,便道:“大哥厚赐恁多,如何敢全受的!”便扫出百十钱来推过去。李罕之便恼了,一把抓住推钱手,嚷道:“挫鸟!看得你爷恁的不堪!”拽起来,一脚踹过去。张慎思便似剪了线的风筝,向后飞跌,哐铛一声,砸在后面一张案子上。那案四个人即时跳了起来,嚷道:“哪来的畜生敢扫军爷的兴!”张慎思痛得骨头都坼了缝,一时挣不起,大嚷道:“不是我,是那泼贼!”有三个便转了头,见一个莽大汉正在往怀里扫钱,猜是用强耍赖,看他没将器械,便也起了用强的心,拔刀围了上去。四周便有人扇阴风,点明火:“哎哎,输钱莫输脸,杀人须见血!”

李罕之知道这厮们不是衙军便是州兵,压住火道:“爷的虎须不好撩,躲开!”三人相视一笑,喝道:“好贼,到了魏博还敢逞强,识相的,过来与军爷赔罪!”李罕之将案子一脚踩起,半空捞住,嚷道:“不躲,吃打!”三个没躲,倒还围上来了一个。李罕之一声暴喝,抡案便抢,蓬蓬几声响,眨眼间便跌翻了两个。另两个一时唬住,动也不敢动了。旁边怕事的便都往门外走,有胆勇有刀的却都跳了起来,嚷道:“好放肆的畜生,可知道这是什地?”便围上了二十来柄刀。李罕之也不慌,嚷道:“我无心寻事,都歪缠什鸟?”张慎思在后大嚷道:“花和尚!你不寻事,狗咬张爷做什?亏得江湖上有名有姓,恁的没廉耻,输了不认还抢人本钱,我丁八你祖宗!众兄弟,只管杀,事了我有好酒好肉!”人见他一嘴河北话,还以为是一军的兄弟,齐了势,一齐上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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