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追踪1(1 / 2)

十一月的一个下午,我的面前是鸡蛋、打蛋器、奶油,一颗红红的糖渍樱桃。落下来,一颗樱桃,又一颗樱桃。奶油,裱花,无数颗。我盯着烤箱,一群警察围在我面前,他们站成一圈,被蛋糕的香气诱惑得躁动不安,其中一个将警帽捏在手里,骂道:“操,话都白说了,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经理站在旁边,说:“他在我这里干了几年,从来没听到他开口说话,是真的——”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朝警察努了下嘴。

警察抓过一叠纸凑到我们面前,纸张正中间印着小匀的照片,问:“潘小匀,认识吗?”

我低头把樱桃放在小蛋糕上,一颗樱桃。经理接过一张纸,念道:“潘小匀,1月13日出生,户籍地河北,公安部A级通缉犯,赏金20万……扫黑除恶……”又一颗樱桃。照片上的青年直视正前方,面色平静而冷淡。

“不知道什么潘小云潘小雨,反正没在这里见过,就算见过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经理摇头。

我专心致志地盯着烤箱,在那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宇宙都在里面膨胀、翻滚。宇宙是甜的。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跟公园的灰喜鹊一样吵,我把沾了奶油的手指放在口中吮吸,经理说:“这是潘小匀的朋友?怎么可能嘛,警察同志,你们确定不是同名同姓,找错了人?”

“没有错。”

没有错,身份证123456789我变成一串字符在宇宙间飘荡。

我吮吸着手指上的奶油,他们没办法,最后一个一个离开。久久走出来看一眼那张纸,把我的手从嘴里拿出去。就像是过去,每次我想要咬手指,小匀把我的手拿下去。

“你在想他吗?”久久说。

奶油很甜,甜得就像爱美美理发店。久久若有所思地看着玻璃门,我也跟着抬头看。我们知道他不会来。

小匀闻起来是薄荷洗发水的味道。我蹲在理发店门口,把洗好的一盆棕色毛巾晾在塑料杆子上,一条毛巾,又一条毛巾,太阳晒得我背上发烫。小匀拉着我站起来,给我一支老北京冰棍儿,接着晾剩下的毛巾。

理发店里总是飘着各种香气,于是小匀的身上也很香,瓶瓶罐罐的洗发水护发素染发剂精华乳,小匀会给人洗头发剪头发吹头发卷头发。南边的玻璃橱窗下有一张做美甲的桌子,铺了粉红软垫的四只椅子一字排开,不时会有女孩子推门坐下,伸着手指让美甲师给她们涂指甲。北边的楼梯通向二楼,偶尔会有穿着红色小褂的按摩技师“噔噔”走下楼梯,拿着水杯走到饮水机旁边接水。

红色是热水,蓝色是凉水,小匀教了我很多遍。我按了红色,手一下子被烫得生疼,我的手变得又红又皱,我叫了起来,小匀放下梳子和剪刀,冲到我面前,整个理发店的人都在看我们。客人朝这边点了点手指,经理说:“潘小匀!”

小匀没听见一样拉着我往外走,打开凉水冲我的手背,带我上街买药膏。回来的路上他点了根烟,这样的情况经理肯定会扣他工资。小匀,我在心里说,对不起。

我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可以开口说话了,但我发出的只是哼哼声。小匀听到我哼哼,问道:“疼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可以说话了,舌头又是我的舌头,思想又是我的思想,我可以像一年前那样回答他:“我没事。你呢?”我可以奔跑,可以朗读,可以抱着扔过来的篮球三步上篮,然后在清脆的哨音中落地回头。

“别叫了,很快就不疼了。”小匀说。

我们经过一片旧的居民小区,这条街道向左拐就是市高中,向右拐就是爱美美理发店,以及黄金屋文具书店,天堂音像店,妈妈花店,吉家面馆,永丰冷气维修。那些背书包、穿校服的高中生放学回家,三三两两从我们身边经过,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他们还看我身边抽烟的小匀,小匀谁都不看。

书店门口的地上铺了上百本盗版书,整齐地码在蛇皮袋上,小匀在书店门口停下来,随便挑了一本《追忆似水年华》,一本《明朝那些事儿》,他挑书的时候把烟咬在嘴里,来买文具和教辅书的高中生都好奇地看他。

高中生,16岁的高中生在樱桃蛋糕面前停下来,看了看价格又走了。久久问:“你今天怎么了,蛋糕都不吃了。放心吧,他们没抓住他。”16岁的小匀背对着我纹丝不动,春风吹进来,拂在他的脸上,他横卧的身体宛如一行无人相看的青山。

或许我们的故事就应该从这一刻讲起。

“市西桥区一化工厂发生爆炸,已致6死13伤。”

理发店的镜子里,报纸挡住的脑袋低下去,读完了标题又想读小字印刷的正文,一只年轻的手就在这时从后面伸过来,托起客人的下巴向上抬,脖子上围着红色围布的中年男人放下报纸,茫然地睁了睁眼睛,看到了颈边锋利的剪刀。

“不要动。”

中年男人乖乖不动之后,小小的不锈钢剪刀在手里转了一下,这才继续咔嚓剪头发。操持着剪刀的这只手格外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剪发的动作也如行云流水,吸引人情不自禁去看。

掌心很柔软,中年男人回味着刚才他摸自己的那一下,抬眼看向镜子里的理发师。那是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个子高挑,一张脸生得秀俊,偏偏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了片刻,少年瞥一眼镜子,掰着他的脸让他低头,挑了一把剃刀修理鬓角。

店里在放一首老歌,缠缠绵绵地唱“爱是来来回回,情丝一丝又一丝,至你与我此生永不阔别时……”理发店的经理坐在柜台后面,也在懒洋洋地翻今天的报纸,他看了几行化工厂爆炸的新闻,不甚在意地揭过这一张,浏览后面的娱乐板块。

玻璃门一推开,马路上的汽车噪音卷了进来,挂在门后积灰的风铃也叮当响,理发店的人习惯性抬头看。除了拖地的少年还在低头拖地,每一块地板都仔仔细细拖上好几遍。

经理将来客上下打量一遍,见他衣着不过普通,问道:“理发?”

客人点点头,坐在等候区的沙发,眼睛看着那台正在放武侠剧的电视机,经理扫了一圈正在干活的几个青年,叫道:“小匀!”

小匀停下手里的剃刀,往这边瞥了一眼,他的活快干完了,这就是叫他等会儿负责这一位的意思。客人这才看了眼墙下的一排美发椅,看清小匀的脸之后,他似乎愣了一下。小匀三两下收起剃刀,给客人的头发喷摩丝定型,最后解下红色围布。

中年男人揣着报纸走了,潘小匀给新客人洗完头发,问他剪什么发型,客人盯着镜子,不太自然地说:“剪短一点就行。”

小匀一声不吭拿起剪刀,他的沉默寡言跟旁边理发师殷切地问美女办不办卡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估计是刚来理发店不久的新手。

剪了没一会儿,小匀突然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没——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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