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君子皮21(1 / 2)

“国相高洁,如何会谋叛?朝廷有眼无珠,残害忠良……”

方贫跪在额有黥伤的少年人面前,几乎是在哽咽了。

“贫远在河东,人微言轻,愤而不平,这才要反!却不想阴差阳错,竟险些害了公子性命!”

“公子啊……”方贫额头磕在稻草之中,激起一片扬尘。

“我此生荒唐,自知罪不容诛,能见公子一面已是奢望。”

他久久趴在地上,长跪不起:“如今相见涕零,羞惭至极,已不知所言,万望公子此后善自珍重,莫再添穷途之困,贫……此生无憾了。”

秦无疾怔怔看着他掺了白丝的枯发、深深埋在面前的头颅和脊背,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沉默良久之后,他喃喃重复。

“你觉得我父亲无辜,朝廷待他不公……故而集结匪徒、在忻州贫瘠之地烧杀抢掠,而后又要起兵造反?”

秦无疾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惶惑罔然,视他如披了人皮的鬼怪。“你若真觉得我父亲无辜,为何偏偏选了这么一条路,举起匪旗污他清名?”

秦无疾万分费解,如何想也觉得荒唐,直到恼羞变怒,厉声开口:“你见我一面,到底想说什么?”

“你可知这些年,父亲为证清白自守,相国府上武舍荒废多年,从不留弓刀,南亭书库留书千余,却一本兵书都未藏!”

“他的高洁不用你来说……我何须你多说这番话……”

“你口口声声说敬慕他,却在做他最不齿的事情,如今又有何面目来劝我保全珍重?”

隔壁监房正中央摆了一只黄梨矮塌。

崔闲在榻上安坐着,静静喝了口茶。

为防重犯出逃,狱卒回避之前带上了监牢的铁锁,如今狭小的囚室之中只有秦无疾和方贫两个人。

秦无疾来回行走几步,汗毛倒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他不明白方贫为何要同他说这一番话。

他眼前闪着陆离的光,大风、白绫、赤/裸的足腕与脚掌。父亲被人抬出大理寺狱去,身上盖着麻席子、倾覆其上的雪絮那么洁白……

眼前这个人,却想将这最后一捧白雪也染脏了。

秦无疾不停地走动着,若叫别人来看,几乎是一头困顿而愤怒的野兽。

“我不是死板的腐儒。倘若你与乡里衣食无望,又遇贪官恶吏的欺压,了无生路故而举起兵戈,这种事我能听懂,我甚至……我甚至能称你一个‘义’字。”

“但你却将我父亲的声名,绑在那烧杀抢掠的刀枪之上……这是什么义!”

“我不是傻子,我听人念过剿匪公文!你说你是鸣不平,是含冤受屈,立寨之后难道没放纵手下山匪烧杀平民,劫掠妇孺?匪旗上又何必写‘与子同袍’四个字!”

方贫脊背大震,猛地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看向秦无疾。

“求豺狼齿利,便要以血肉饲之。若想成大事,良心与脊梁都要拆了去做旌旗。这便是现实……公子不懂。”

“那就不要以我父亲来做幌子!”秦无疾大怒,双眼赤红,浑身都在颤栗,双手攥得死紧,左拳中已经渗出血来,“他不是这样的人!当不得你这样的追随!你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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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疾茫无头绪地来,带着满心的屈辱愤恨走了。他恨得头皮发麻,疾步而出,几乎是横冲直撞离开了西狱。

方贫仍跪在稻草上,深深低垂着头。

良久之后,一张丝绢帕子飘然而落,垂在他满是血污的囚服旁。

崔长史声音从上方传来:“擦擦脸。”

方贫将帕子拾起来,擦去脸上泪痕,也擦下额头伤口崩裂淌出的血。

“为求豺狼齿利,便以血肉饲之。”崔长史幽幽重复道,“说得挺有趣。”

“托这句话的福,待你投身入黄泉,我会记得一二。”

方贫抹完脸,露出一张憔悴、麻木、还算周正的面孔。

他并未看向崔闲,手中握着绢巾,视线虚虚地落在几步之外染血的稻草之上:“成王败寇已是定局,我交代与否又有什么分别?”

方贫方才真的哭过,于是嗓子有些沙哑。“大都督可是正等着拿我的人头震慑四野?长史非要留我做什么呢?”

“还不是想看看你如今落魄的模样。”崔闲说话温温柔柔。

“将心剖出来有甚么用呢?”

“你并非良善,却非要往身上披一张君子皮,今日见了真君子,便要被煞得现原形了。”

“我求的就是这个,是人是鬼又有何计较。”方贫不置可否,仍低着头,“这一出切人体肤的戏,长史尽兴瞧过了。要杀便杀吧。”

崔闲在狱中踱步。“我方才说,若你身死,我会记得一二,却没说要你现在就死。”

“你人太聪明,只是难为无米之炊,叫一群茹毛饮血、鼠目寸光的蠢货耽搁了,这才闹得不成体统。背后这份运筹帷幄的算计,比那群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官高出许多,也好用许多。”

崔闲垂眼,俯身看向他的眼睛。

“我想留你在都督府,你愿意么?”

方贫与他对视:“代州能容得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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