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不期而来的危机—17(1 / 2)

春天一晃而过,“五一”劳动节后,天气一下子炎热了起来,临黄厂的年轻人才脱下厚毛衣时间不长,便纷纷换上了短袖。

这天上午,加林被组长指派,和两个“蠢笨”的同事在车间门口热哄哄的太阳下筛砂,其他人则在里面阴凉处干着翻砂造型的“细活”,运砂卡车出出进进,拉来新砂换走旧砂,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突然,加林瞥见,黑牛和同事大愣鬼鬼祟祟地把一块崭新的成品铸件从车间里抬出来,偷偷搁在废钢堆旁边,不一会,运砂车过来,将这件成品连同废钢一起埋在砂子里拉走了。司机老张是加林的高原老乡,两人平时关系不错,也爬上跳下的参与了这事。

加林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向车间领导反映这事?盗窃废钢倒也罢了,他们现在居然偷成品!如果放任不管,眼见国家财产就这样被蛀虫糟蹋蚕食,他实在于心不忍;可要是向上反映了,得罪了这些人,以后怎么在这里工作?何况他们中间还有老乡,自己又只是个临时工。

“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似乎是要惩罚自己的自私和怯懦,加林仰起脖子,把一大茶缸还有些发烫的水,“咕噜、咕噜”几口喝了个底朝天。

黑牛得意地掏出带把纸烟给众人一个个散发,唯独不给加林,并且轻蔑地对他冷笑。加林全身的血液“呼”地涌上了头,撂下茶缸,转身大步向车间走去。他决定向车间主任告发。

车间里正在进行紧张的铸造作业,轰鸣的机器声、尖利的哨声、人声响成一片。半空中,一个清秀的女工操作着行车,将滚烫的钢炉高高吊起并缓缓移动,在地面十几个头戴红色安全帽的工人师傅的指挥配合下,将钢水注入下面的型砂模型里,金黄泛红的钢水流过模型时火花四溅,冒起一股股焦烫的黑烟。

加林感觉上面的行车女工有些面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巧玲的舍友小雨。加林和小雨不太熟,知道她是厂子弟,技工学校毕业后参加工作,去年哥哥结婚家里住房紧张,她便住进了外廊楼。

看着上面的小雨,加林心里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怨恨情绪,当然,这不是说他与这个行车女工有什么过节,而是又一次悲叹社会的不公:厂里的青年人有多种多样的人生选择,学习好的可以考中专、上大学,成绩一般的可以上技校,或者当兵,再不济的还能顶替父母的班,无论如何都能有份正经工作,而农村人基本上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在黄土地里刨挖!

他弯腰从几块冒着热气的铸件缝隙穿过,上了一段钢板焊接的窄窄的楼梯,走过调度室、技术组,来到车间主任办公室。

这是一间铁皮制作的小房子,低矮的房顶几乎碰到加林的头发,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房间里烟雾缭绕,地下扔着不少烟头,办公桌上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多报表,靠墙立着的两个木制文件柜,在外面机器的震荡下碰撞摩擦,不断发出“哐哐当当”的声音。

车间主任张宝身材壮硕,夹烟的手指熏得焦黄,两眼透着一股莫名的戾气,看见加林没敲门便闯了进来,瞪眼骂道:“妈的,你走城门了?不好好在下面干活,跑到我这里做什么!”尽管加林不久前帮助车间赢得厂里篮球比赛冠军,并且干活不惜气力,他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临时工。

“张主任,我给您反映个事情,黑牛他们偷废钢,刚才连成品也偷……”加林小心翼翼地叙述完事情的经过,等着主任发话。他对张宝有点怯,这倒不是因为车间一把手拳头硬,曾经把一个给他提意见的老工人鼻梁骨打断,主要是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这个满口脏话的领导手里,并且张主任的老婆欧阳是巧玲的师傅。

这时,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张宝提起话筒,没听两句便大声吼叫:“这个月任务我完不成,你找王鸣也没用!你总调上不要光动嘴皮子,供应梁秃子不进钢材,我拿什么铸造呀?”说完“啪”地撂下电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加林出去:“这事情我知道了,少管闲事,去干你的活!”

加林下去不到十分钟,黑牛和大楞气哼哼地从车间出来,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

黑牛一边拿锨铲砂,一边嘴里不停地骂:“格老子的,哪个龟孙子背后告我黑状了?我拿公家的东西,又没偷他家的人!平时看起人模狗样的,不做人事!敢给老子背后递刀子,真他妈活腻味了……”

面对黑牛无休止的辱骂,加林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咋,你偷东西还有理了?公道自在人心,你不要骂人么!”他不想和黑牛吵架,更不愿动手打架。厂里有纪律,正式工上班期间打架,给予警告处分,并扣除当月奖金,临时工打架则一律辞退。

没想到黑牛得寸进尺,装作不小心,把满满一锨砂子砸在了加林面门上。加林爆发了,撂下铁锨,猛地把黑牛扑倒在砂堆里,挥起拳头就打,黑牛的鼻梁骨断了,鲜血流了一脸。大楞立即扑过来从背后打加林,三人在砂堆里扭打成一堆。双拳难敌四手,加林最后被二人压在下面,打得鼻青脸肿、满身伤痕。其他工友急忙把他们拉开,期间有人故意拉偏架,从后面抱住加林的腰,使得大楞又击打了加林胸口几下。

上班时间打架,特别是临时工居然敢打正式工,这还了得!张宝暴跳如雷,狠狠踢了大楞两脚,吼叫着让拉砂车送黑牛去厂医院包扎,加林停工,交工厂保卫科处理。

临黄厂打字室在办公楼三楼走廊的尽头,厂部办公室对面,里边有一台滚筒油印机、两台打字机、三名打字员。负责人欧阳静,大家都叫她“欧阳”,三十七八岁,徐娘半老,原来也经常打字,不过巧玲到来后,她就放下老本行,更多地担负起了管理职责。欧阳不喜欢巧玲,不是因为巧玲不服管理、工作不勤奋或者不会来事,相反,这些方面巧玲都做得很好,前几天还提着糕点水果去了她家。她讨厌巧玲,主要是出于女人的嫉妒——厂长喜欢这个女子。其实多年前,王鸣在技术科当技术员描图时,她就认识了,那时觉得这个知识分子蔫蔫的,乏的没一点力气,见面便“乏鸣、乏鸣”的呼叫。可不知怎么,自从王鸣当上厂长,她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倾慕,他是那么渊博、幽默、健谈、潇洒!当然,她心里清楚,即使没有巧玲,王鸣也不会喜欢自己,可她看见巧玲就是不舒服、不顺眼。

此刻,她见巧玲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接连打错字,已经浪费了好几张蜡纸,很是生气,当巧玲把又一张蜡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时,便走过去大声训斥道:“小刘,你今天怎么回事么,心不在焉的?看看,你糟蹋了多少蜡纸?!”

“欧阳姐,我宿舍的小雨刚打电话说,我加林哥和人打架,叫保卫科的人带走了……”巧玲眼里噙着泪花子,一脸的悲戚。

欧阳装作一副很关心的样子,惊诧道:“有这事?我问问我们家老张。小刘,你不要急,天大的事有姐哩!”

在欧阳去厂办打电话的时候,巧玲痛苦地想,加林哥这次恐怕要被工厂开除!他回了老家,她怎么办呀?要是她和他回了高原,眼看着就只能在山圪崂里种地,整天洗衣服做饭爬坡上洼,马店学校老师的位子早叫别人顶了。想到要在大山里劳动受苦一辈子,她实在痛苦得不能自已,同时暗怨加林,你为甚不能再忍忍么,叫我尔格怎么办呀!

到临黄厂参加工作几个月来,她感觉非常滋润,这里工作好、环境好、吃得也好;人们的思想观念开放,男女平等,尤其是上海男人,除了不会生孩子,家里什么活都做;而且,王鸣几次有意无意地对她暗示过,她转成正式工是迟早的事,到时不光工资翻倍,说不定还能分到楼房,过上她梦寐以求的像欧阳姐那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她去过欧阳姐家,房子是那么宽敞明亮,家具是那么时新洋气,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等各色家电一应俱全,软乎乎的席梦思床,坐上去一弹老高!最让她惊奇和羡慕的是,欧阳姐家里都有卫生间,不用出门就能大小便,完事后水一冲什么味都没有,不像她,黑夜上厕所,一个人提心吊胆地不敢去,要拉上舍友,臭烘烘的厕所让人恶心……她越想越痛苦,趴在桌上低声啜泣。

初夏的天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晴朗的天空,转眼间乌云密布,随着“咔嚓!”一声惊雷,又大又密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玻璃窗上。不过,房间里没有变得凉爽,反倒更加闷热。

“好大的雨呀!”王鸣大笑着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蓝布工作服,衣襟敞开着,雪白的衬衣上吊着大红领带,金黄的领带夹闪闪发光,头发打了发胶,一根根整齐地向后略去,看着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欧阳赶紧站起来,笑着拉过自己的椅子说:“厂长,您坐!”

“小刘啊,你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王鸣看到巧玲在哭泣,绕过欧阳走了过去。

巧玲慌忙抬起头,揩了揩眼里的泪水,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拉了拉短袖的下摆,结结巴巴说:“……厂长,我没……没事!”

“什么没事,”欧阳说,“男朋友上班打架,急的哭了半天了!”

王鸣坐下来,往巧玲身边挪了挪椅子,点着烟吸了两口,轻声问道:“男朋友打人,怎么回事?他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巧玲准备回答时,一旁的欧阳抢着说:“他叫高加林,是我们老张车间的,临时工,和小刘一起来的……那小伙子长得精神,篮球打得好,吹拉弹唱样样行,还会写文章,是个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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