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眷恋(1 / 2)

闪动着赤色光泽的铜币在五指间流转,时而正面朝上,时而背面朝下,最终稍稍驻足在拇指上,随即飞旋着升上半空。

这是他少年时闲来无事、脑袋空空的时候尤其酷爱的小游戏。

他记得,那时的他喜欢倚着学院的围栏,仰望着蓝天白云,卸去脑海里所有的念头,不论是龌龊还是高尚。

但他早已不是那时候的他,曾经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的一枚铜币,如今除了纪念一无是处。况且,它早已连纪念的价值也所剩无几——独属于那年代的白鸢尾纹刻,从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水月铃兰。也许是这陌生的纹路让他的手指因之滞涩,又或许……

铮!

铜币从干枯的、布满皱纹的指尖滑落,坠在黑砖石砌就的长街地板上,弹起,落下,旋转,游弋,最终定格,雕刻着不再熟悉的水月铃兰的背面,朝着依旧熟悉的灰暗天空,仿佛无声的嗤笑。

教宗的思绪从过去重新回归当下。

老人凝望着安然躺在地上的铜币,亦凝望着不复当年灵巧的僵硬手指,静默许久。

他终归是老了。

“教宗冕下,法莱克国王陛下有请您到查斯提旅馆一叙。”一位身着轻甲的洗礼骑士走进大厅,恭敬地对若望三世说道。

教宗淡淡一笑,吩咐侍从们备好车马,接着缓步跟在骑士身后。

查斯提旅馆最顶层的内部装潢极其豪奢,充斥着纸醉金迷的糜烂气息,显然是专为暂时滞留此地的王侯们准备的。

可容数十人同居的厢房,眼下却只有除侍者外不过三人得以享受。这三人围在在精致小巧的餐桌前。国王身上的猎装仍未脱去,应该是狩猎归来不久。他的身侧端坐着那位被他买下的女孩,不过不再是先前一丝不挂的状态——国王还没有淫靡到那种地步,这让教宗感到一丝可悲的欣慰。

女孩的衣装光鲜亮丽,与俏脸上的秀丽妆容相得益彰,兼之以下半身做工精细的镂空花边的百褶裙,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大概会将她错认成某位公主或是贵夫人吧。

只是女孩身上的披肩让教宗有些感慨,也有些哀伤——那是国王已故的前妻留下的。

若望可还记得,他继任教宗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接过国王宝冠多年的好友主持婚礼——那意味着法莱克王国举国上下都将承认“流亡教廷”的合法性,并公然挑衅由西境七国之首的神圣罗穆尔帝国一手扶持的正统教廷。这对于当时无所依凭、只有前任教宗的一纸敕命(在当时不啻于废纸一张)的新任教宗若望三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这亦是他后来争取到诺蒙人支持的关键——法莱克王后乃是瑞迪昂国王的掌上明珠。

也因此,他对这场婚礼始终记忆犹新。

女孩为国王斟满杯酒,含着甜美的笑容看着查理豪爽地一饮而尽,接着含情脉脉地送上自己的香唇,与他旁若无人地开始热吻。

教宗不免尴尬地转头看向别处,却恰好看到了雕花墙上挂着的一张新近完成的油画,作画的是位有着如女神般盛世容颜的赤裸着的女子,容貌与这位女孩分毫不差。

这是查理的手笔,毫无疑问,他年轻时常常自诩为多情多才的诗人和画家。

若望皱着眉头,待到两位忘年恋人分开彼此的双唇后,才郑重说道:“查理,你打算立这位小姐为王后吗?”

国王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不,不会是王后的,洛克,她将是弗雷尔德公爵夫人。”

此言更让教宗意想不到——弗雷尔德公爵之位是专为退位后颐养天年的老国王而设下的,不知已有多少年未曾封敕。

“你打算逊位?天啊!查理,你……”话说到一半,他便及时住了嘴——他没敢指责好友为了一介女子而选择逊位的事。他知道,查理放弃曾经倾慕的初恋情人诺瓦尔公爵之女(那正是亨利二世的未婚妻),选择和诺蒙人联姻,选择和一个年长他近十岁,未曾谋面的女人宣誓共度余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他没再多说什么,惟有默默地祝福,他能和如今心仪的女人共度他所剩无几的人生。

“但菲利普尚不足以当担大任,这你得清楚,查理,他依旧是个自以为成熟的孩子。”教宗告诫老友。

国王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有伊莎贝蒂和维克多辅佐,此事不足为虑。”他叉起一块牛排送进嘴里大肆咀嚼,他如今的未婚妻则在一旁为他擦拭嘴角。

“能在垂暮的年纪遇见一位值得自己倾心相印的恋人,这是上天的赠予。”餐毕后,国王查理对教宗如是说道。“最初,我的确是把她当成泄欲望的工具,但我后来爱上了她,爱上了这可怜的女孩。洛克,这可真够奇妙的。”

在夜色苍茫中,教宗同查理挥别,目送他携着女孩的手走上马车车厢。

马蹄声远去后,徒留他一人在原地出神徘徊。

他忽然间感到恐惧。

独自一人,孤独的了却残生,这样的恐惧,是从何时起,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所有思绪之后的?

他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这是惯于思考的他头一次畏惧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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