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屠夫(1 / 2)

“千真万确,”红龙说,“虽然我很不喜欢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的技艺的确很出色。”他一个人站在高台的最边缘,身体舒展着,连带着轻松愉快的态度向下张望;起初没人回应他,只有下方传来的振翼之声,像群蝗之日的山丘,以不详的乐曲振动山丘,而这个修辞的喻体和主体,无论哪种翅膀的声音,都已经长年来被世界知晓:男人们现在山峰上见到血色夕阳下迫近的虫群,于饥荒旱年,将平原吞噬殆尽,再高声大笑着扇动着自己更大,更宏伟的翅膀,到空无一物的荒芜原野上夺取自然剩下的食物,他们自己——血龙王思考着,微微皱着眉头,对他自己,又或者是对整个世界宣告,但最终显然找到了更合适的对话者,在任意别处,任何时间,任何过去都找不到的新奇对象,女神——他的母亲。在他的兄弟,从属的和势均力敌的那些的注视下他转过来,愁容散尽,又用笑容欢迎她,不管她表情失神而空洞,那双眼睛,即使看了他,其中也没有他,只像渐渐灰暗的天空。

下边,握着剑的人站定了,对着那一半像人,一半——就按照他们说的,像龙吧——像野兽的头颅,挥了五剑。挥剑;这说法在这里其实是不太准确的。因为原先这柄剑就对体型相近的人来说太大了:弓箭,长矛,棍棒,曾经都是为了对付野兽产生的。但是剑,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对付自己,因此没有剥皮削骨的费尽力气,也没有凿牙切肉的大汗淋漓,甚至在泥地里睁着眼睛,惶恐着望着这世界未知的随机,剑有时带有别处不见,盘旋博弈的优雅,又或者纯粹是同族相噬的尊贵锋利——这柄剑不幸不占其一,过于庞大,乃至人会疑心它原本就应该不是用在战场上,而是效力在屠户处割宰野牛的。倘若单手持握则大抵攻速过慢,又将自己完全展露在敌手面前,像开膛迎接几次冲击,而双手持握,仍同之前所说,它更像用于屠杀大型野兽的道具,若要用来杀人,无论如何都显得荒诞,招人嘲笑了。

“我之前就一直好奇,自从我这兄弟找到了这个人,”血龙王说,“我和他孰强孰弱,为了弄清这事,甚至不在乎进了那白衣服男人的圈套,就为了正当地和他打一场哩。”

她则状若失魂地看着台子下的场景——还活着的男人都散开了,有的贴着高台边缘,一动不动,另一些跳到水里,往岸边游,拖着一长串红色的痕迹——剑挥了,又更近乎于,被抡了五下,三下是单手,每一下都画了一个完整的半圆弧,打在那庞大,多鳞的头颅上,而这只野兽每受伤吃痛,发出痛嚎,岸边的男人都发出欢呼;它受的冲击不仅像是有形一样哀鸣在自个的嚎叫里,还溅落在被砍落的血肉中;这三次受击一次比一次重,到了边缘,都仿佛是剑也应该和被刮出的肉泥一样脱手了的用力,又被更强的蛮力收回来,向上,向水平的另一个方向,砸出另一个完整,快速的圆弧——它就这柄剑的大小来说实在是是惊人地块,惊人地流畅。

她看着。和她说话的男人,她的孩子也看着。他见状沉默了一会,眯着眼睛,思索片刻才开口。他说他承认某些时候,他确实不如这时挥剑的这个人。

“在某些情况下我也不如他,这我得承认。”他褪去了那阵思索沉默的表情,再次变得笑意盈盈的,“我估计,也就是出于这种原因,我才不得不选择签了一些我自己想都没想过的条约。和平——当天我问他,他是怎么变得像如今这样有能耐的...您见过他了,妈妈,他就用那样的表情跟我说,‘一开始就是这样’,‘不知道我在问些什么’。好像面部哪根神经曾经受伤了。”红龙笑起来,“我当然不放过他。您看不出,我乐意学习...吸纳...哪怕再讨厌的优点。但这时候,让我也非常吃惊的场面出现了——噢,您猜是什么。您猜猜,妈妈!我已经说过。”

——什么?

她动动嘴唇。第三下,痛得那只半人半兽的大东西胡乱地摆动身子,伸出前臂要来抓住,砸倒它的攻击者,于是挥剑的人改成了双手握剑,从上往下,挥出第四剑,砍断了这只手,砸在下颔上。它张嘴哭泣,声音细长尖锐。

“啊哈!”红龙放开她,走到高台边缘,向下叫道,“您要处置我吗,朋友?您现在正像个小孩一样哭泣!”

她觉得自己需要找个东西支持自己的身体;此时空气中充斥着欢呼,尖利的哀鸣,和血浓郁的气味,而她慢慢垂下了头,喉咙里无法发出声音。在她要倒下去之前,一个支持物确实扶住了她——红龙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捞了起来。“猜猜,妈妈,猜猜他说了什么。”

她极缓慢,痛苦地向他摇了摇头。

他显出一副遗憾无趣的样子;他有时候像个更小一点的人,但那眼眸深处的阴云又似乎说着相反的事——不,不是他实际有颗更年幼的心——而是他更年幼的时候就是这这样了。他不是那类会变的人。“啊,好吧。”他眨了眨眼。“他说;他反正还是那样看着我,只是忽然睁大了眼睛,向着我的身后。‘你这是什么意思,士兵?’我问他,但他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睛睁着,仿佛有人在挖他的眼睛。‘门’。他说,然后我就转过头去了,那是在一座山上,我记得...”

底下,活着的男人发出绝望的惊呼,只因为尖锐没被野兽的吼声盖过去;它痛呀,叫呀,逃开这个砍掉了它的脸,它的手的人,向后退去。贴着墙,一阵阵尖叫声传上来。“慈悲!”一人尖叫道,“慈悲!”而这个大东西也在尖叫,像是又哭又笑;它的身体继续发出碎裂变形的响声,背部如同长着钟乳石的洞穴。“我记得。‘门开了’,我们都说,奇迹之门,我们那么叫它。然后我们就见到了你,妈妈。”红龙说,这样看着她:怎样又不是奇迹呢?而底下,野兽想要飞起来。

“...慈悲?”她说,“怎么...”

女神举起手,指着那个挣扎着飞动的东西;它已经变大了,翅膀完整地长出来,挥动一下,要离开平台。在她手指指向的地方,拿剑的人放下了剑,站在原地。“...难道这把剑的名字叫‘慈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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